画贞距离阮苏行越来越近,这样的“事故”在宫中是罕见的,不,分明从未有过。

游廊上起先还垂首侍立的宫人们突然间面面相觑起来,不晓得自己是否应该“英勇救主”,这样的情形下,上前推开梨国质子看似是正确行为,可往深里想想,圣上倘若有心避让,这么点子距离他会避不开吗?

当然不了,现下圣上一动不动的,说明他压根儿不想让开。

在御前当差当的就是个机灵,想明白后,这些宫人个个眼观鼻鼻观心,当下里低头盯着自己的鼻尖看,仿佛能看出花儿来。他们其实也闹不明白,圣上究竟为何要针对这位来自梨国的质子,仿佛是打去年开始的,司灵都被盯上,约是受不住了,逃回了梨国,这不眼下又被梨国送了回来......

寒风擦着耳尖,画贞见周遭内侍个个都死了似的,那颗期待他们把自己拉开的心当时就灰透了。

最无奈最惊惧莫过于,能够避免撞上却不得不撞上,撞完还得承担后果。

这才是头一天呐,真真出门不利,早起香瓜叫她烧柱香再进宫时她怎么就没听进去?

这些心理过程都只是一瞬,她脑内翻了天,表面上却好像只是个因为被冻着了而狗急跳墙的顽皮少年。把心一横,脚下速度不减朝阮苏行撞了过去。

她没料错,就在快撞上他的胸口时,这个男人面无表情地侧了侧身。她于是擦着他宽阔的袖襕直面一根四人合抱粗的廊柱子。

“砰”——

画贞撞得自己晕头转向七荤八素,额角立时凸出个红红的小坟包,夸张地“哎哟”了一声。

痛倒也是不十分痛的,戏却要做足,她怀疑姐姐之前就是这样每日饱受姜国皇帝欺辱,想想就心酸的不成。不过,有句话怎么说来着,君子报仇十年不晚,况且她不必等十年。

想到兴奋处,画贞忍不住弯了弯眸子,待她找到了皇叔嘱咐的那件物事,姜国气数便要尽了。自大的姜国皇帝,自有你摇尾乞怜的时候。

画贞迅速换了表情哀哀地转过身,她蹲下去在地上抓了好几下才找到她那根细细的檀木拐杖,方才在跑动中不慎脱手了。她用袖子掩着,拇指小心翼翼在拐杖柄部某个位置摸了摸,胸口微紧,须臾吁了吁气。

视线一角恰巧扑捉到阮苏行轻拍他的袖角,那应该是被她碰到的地方......他的表情就仿佛那里有甚么恶心的东西。

是知道她不会看见,所以不用像伪装声音语调那样伪装表情么?

画贞有些发怔,转而假装自己没注意到,拄着拐杖探路似的循声停在阮苏行身前。

没法子,她从姐姐那里了解到的太少了,当时皇叔心急火燎,姐姐又昏昏沉沉的,皇叔生怕姜国翻脸一般把她赶鸭子上架送来了姜国,是以她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姐姐和阮苏行究竟什么仇什么怨。

“陛下。”画贞粗着嗓门,彬彬有礼地作了一揖,她看上去就是个文弱书生,眉头耷拉着,忐忑地道:“灵都不知哪里惹得圣上不悦,还请明示,只要、只要您告知,灵都必当肝脑涂地——”

她发现自己有些用词不当,连忙改口道:“必当将一切圣上不喜之处改得干干净净。”

“你预备改么?”

阮苏行扬眉,垂眸直视司灵都,适才他从院中冲上来时,他几乎以为他并不是原来的司灵都,然而现下听着他说出这一番话,他仿佛又根本就是那个司灵都。

面貌,身高,声音,丝毫没有不契合的地方。一定要说出哪里叫他不舒服,大约便是......眼下这司灵都身上,隐约交缠着女人的气味。

较之脂粉味轻薄,比之女儿香醇浓。

这是甚么,只是熏香?他又闻了闻,终于不自在地抬袖掩鼻,如此数次,最后微侧过身避开了她。

阮苏行自十岁经历过那桩事后便很是讨厌诸如此类气味。

他乜了乜眼角,看到斜里站着的少年一副清寡无辜的模样,眉儿长长,鼻子秀巧,唇瓣的颜色比春日的花骨朵还娇嫩上几许。

可见司灵都不单身上沾染上女人的味道,连容貌也日趋女相。

阮苏行在观察画贞,她也在暗暗地觑着他。见阮苏行眉头微不可见地攒了攒,少顷又松弛开来。以那双眼眸里透出的光致,她猜想这个姜国皇帝一定是在蔑视自己。

既然来到了异国他乡,她自然清楚自己的公主做派无处可用,只是个质子,唯有卧薪尝胆再图大计。压下心里的不舒服,画贞仰面望着空中某个虚无的一点,故作艰涩地问道:“陛下是不是,有一点讨厌我?”

“不是一点,朕非常讨厌你。”薄唇微微启合,他回复得斩钉截铁。

画贞说不出话来,涨红了脸,她很尴尬,以为就算国家不同,好歹远古老祖宗传下来的礼仪文化是相同的罢。若是正常人,这时候便是真想表达自己对提问者的厌恶,难道不该拐弯抹角抹角拐弯儿把自己的讨厌说出来。

真的不用担心她听不懂的......

而阮苏行现下直率得她无从招架,耳边嗡嗡地响,好像听到那里侍立的宫人也在笑话她了。

画贞张了张嘴,他忽然挥手阻断了她,“如果是拖延时间,朕看也差不多了。”阮苏行眼里结了冰碴子一般,黑洞洞的无边无崖,他负手冷硬地道:“你险些撞上朕,以为就这样算了?朕受到了惊吓,你立刻,站到你该站的地方。”

他他他、他居然说自己受到了惊吓?!

画贞揉了揉额头肿起的小包,她服气了,算是认栽了。

她是个女孩子,真要说起来,挨几句骂没什么,丢面儿也无妨,可他做什么非要冻她?她怕冷,特别怕,一回忆起那种连脚趾尖都冷的发疼的感觉,肩膀都禁不住哆嗦了几下。

画贞认命地往雪地里走,鹅毛大雪,狐裘却在别人手里,它也想她了罢。

冷风更紧亦劲,一头走,她一头不留神地在脑海里描摹出了阮苏行的容貌。造物者对这个男人的待见显而易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