端午之后,盐渎连下数场大雨,河流水位暴涨,往来船只畅通无阻,旱灾预警解除,倒是有了水患的迹象。

桓容即将随大军北上,县衙职吏整日调拨兵器,清点粮库,忙得不可开交。

散吏肩负起责任,每日上午至田间地头劝农,督促流民开垦荒田,午后则两人一组巡视河岸,稍有不对即刻发出预警,告知靠近河岸的居民,近日里务必拘束孩童,不得到水中嬉闹。

“盐渎近海,且每日有人巡视河岸,府君无需太过担忧。”

石劭送来新的流民簿册,册中记录的五百人都将随桓容北上。

“北伐之事非同小可,府君既领武职,遇敌来袭责无旁贷,必将对敌接战。”

“此五百人均有膂力,大多曾与胡人交战,于刀枪下保得性命,称得上悍勇无畏。其中两人曾为流民帅,虽势力不大,手下多已离散,然对敌经验丰富,可堪一用。”

石劭翻开簿册,点出列在首页的几个人名。人名后录有年岁,籍贯以及擅长的兵器。

“今其诚心投靠府君,以求得晋身,仆以为,此人可用。”

桓容点点头,拿起簿册一页页翻阅,发现钱实典魁不在其中,不禁抬头看向石劭。

“为何不将营中将兵录入?”

“钱、典等人现为府君私兵,自然不在其中。”

说话间,石劭又取出一本册子,记录的人名不到一百,然资料详尽,除本人姓名籍贯,连其家人都有列举。

“这八十九人为府君私兵,归入丰阳县公国内,不列入步卒名册。”

这个“国”并非指国家,而是封地。

依照朝廷惯例,县公私兵属于绝对的个人力量,相当于贴身保镖,除桓容之外,任何人都无权征调。

也就是说,五百步卒可归于“朝廷”军队,如果桓大司马愿意,随时可以找借口调走,桓容没有任何反对的理由。这八十九人则是保命的关键,只要他们在,桓容的生命就有保障。

当然,不排除意外情况,例如桓大司马不在乎名声,硬要在众人面前摘了桓容脑袋。

事情真到那个地步,这八十九人未必管用,全要靠秦璟留下的部曲救命。

“按照府君吩咐,盔甲和皮甲均已造好,另有相里氏制出的竹甲竹盾,县中铁匠集合到一处,正打造铁矛和长-枪。”

桓容不缺钱,人手也够用,但要打造精良的兵器,材料却是个不小的难题。

他想过复制铁矿石,但复制出来该如何解释?

最近并无商船抵达盐渎,盐渎境内也没发现矿场,平白无故出来一堆矿石,世人定会产生怀疑。

想到可能产生的后果,桓容不禁打个冷颤。自己的实力还不够强大,秘密暴-露的下场,他绝对承受不起,

放弃走“捷径”,桓容同石劭商议之后,取出金银布帛,向邻近郡县购买打造兵器的材料。

换成一百多年前,他要是敢这么干,绝对是抄家砍头、三族夷灭的下场。

皇-权大一统时期,禁绝私售盐铁绝不只是说说而已。

现如今,胡人内迁,北地三天两头打仗,城头变换大王旗的频率高得惊人。晋朝皇权衰落,士族成为与皇权并立的庞然大物,这种情况下,盐可以大张旗鼓的买卖,暗中做些铁矿石交易,实在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。

有石劭摆出算筹,基本没人能轻易占到便宜。桓容大可放开手,只盯着矿石入库,铁匠开炉。

“依朝廷军制,两百至三百兵卒为一队,册中流民可分两队,各选队主。”

“依仆之见,队主由府君私兵充任,其下的什长和伍长在队中挑选。届时,五百人被大军征调,表现优异者可以私兵名义调回。”

“再者,五百人的军器配备需当慎重,情况未明时,当以竹盾竹枪为本,铁器需要押后,确认不会被大军抽调,方可逐人下发。”

“府君以为如何?”

石劭摆开簿册,一项接一项说明,巨细靡遗,不漏分毫。

桓容仔细听着,中途并未打断。听到最后,不得不心生感叹,到底是豪商出身,石崇的后人,这样计算下来,除非渣爹真不要脸面,否则休想占自己多少便宜。

“善!”

南地不缺竹子,现在也没有生态保护一说。

制造竹盾竹枪的材料要多少有多少,即便盐渎县内的不够用,完全可以在出发后搜集,一路走一路砍,倒还省去运送的麻烦。

说起来,制造竹枪的点子是桓容提出,灵感来源于后世的太平军。早期的太平军何等骁勇,单凭着□□阵就没少让清兵吃苦头。

对他的这个提议,石劭大表钦佩。压根不用桓容多说,自发着手安排,制造出的竹枪超出预料,论杀伤力,半点不逊色于铁制长矛。

“因时间紧迫,工匠仅制出两幅铠甲,且只有身甲并无头盔。”

桓容表示理解。

事实上,没有秦璟送来的两个铁匠,这样的“零部件”都不会有。

古代的匠人讲究血脉传承,父传子,子传孙,外人绝无法掌握关键技术。不是随便哪个铁匠都能打造铠甲兵器,找不对人,纯属于浪费时间和力气,不会有半点收获。

经过百年战乱,有该类手艺的匠人多被搜罗一空,秦璟能送来这两人,可谓是极大的人情,桓容想了一天一夜,都不知该送出什么样的谢礼。

“公输和相里几人正赶制武车。”

“武车?”桓容微感诧异,挑眉道,“他们不是在造粮车?”

“粮车已经造好,仆昨日看过,每车仅需一匹驽马,借人力亦可推动。”石劭想起新制的粮车,不禁现出钦佩之色,“临到扎营时,粮车立起木板可为防御,兵卒尽可歇于车上。”

“果真?”桓容大感兴趣。

石劭点点头,出言道:“府君何妨亲往一观?”

“那统筹粮秣之事?”

“府君放心,仆与钟舍人自会商议。”

“好!”

桓容当即起身,唤两名健仆跟随,大步离开县衙后堂。

石劭收拾起簿册,询问过健仆,穿过两条回廊,寻到正清点军粮的钟琳。

说起钟琳,就不得不提桓容在流民中寻宝捡漏的举措。当时定下五六人,最终能通过“考核”的却只有两人。

一个是出自颍川荀氏的荀宥,另一个则是出自颍川钟氏的钟琳。

前者擅谋略,熟读各家兵书,颇有先祖荀彧之风。后者擅内政,同石劭配合默契,短短时日内,盐渎县政焕然一新,盐亭各项条例也被重新规划,盈利增加数倍。

如果桓容没有雄心壮志,也没遇到各种内忧外患,大可趴在金山上悠闲度日,当个甩手掌柜也能富足一生。

当然,这样的事只能想想。

现下并非太平盛世,盐渎越富,桓容越不能掉以轻心。

没有自保力量,盐渎只会沦为他人盘中的肥肉,下刀切成数块,几口吞入腹中。

“孔玙,库中存粮可清点完毕?”

“还差一百三十石。”钟琳头也不抬,面前摆着簿册和算筹,一手计算库中存粮,一手提笔相记录,可谓分毫不差。这份本事连石劭都羡慕不已。

“敬德怎么这时过来?”钟琳记下一行字,开口问道,“府君可有吩咐?”

“并无。”石劭将手中的簿册放到一边,正身坐到钟琳对面,道,“随府君北上的步卒已做好安排,孔玙录完军粮,可与我同去寻仲仁。”

“怎么?”

“你我三人总要留一人在盐渎。”石劭正色道,“依我之见,仲仁擅谋略,随府君北伐,一路上可出谋划策。你我擅经济内政,留在盐渎更为妥当。”

钟琳没有马上回答,而是仔细录完最后几行字,接过婢仆递上的布巾,一边擦手一边道:“敬德所言甚是。然此事还需禀报府君,由府君裁量。”

钟氏和荀氏都是助曹魏争夺天下的功臣,虽然钟琳和荀宥两支没落,一路从北方逃到南地,险些性命不保,其底蕴仍非石氏能比。

石劭本意并无过错,的确是在为桓容考量。但他忘记最重要的一点,他是“臣”,哪怕出于好意,也不能代替桓容做决定。

钟琳和荀宥早发现这点,却没有贸然出言。

一来,两人新投桓容,根基尚浅,遇事不能率性,必谨言慎行。二来,就此事出言,难免有挑拨的嫌疑,很可能会事与愿违,好事变成坏事,引来石劭疑心。

吹干纸上墨迹,钟琳收起算筹,打算先同石劭去见荀宥,再往粮仓一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