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色未亮,盱眙城内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。

县衙正门大开,盱眙县令腰佩宝剑,手持连夜书就的讨贼檄文。在火光中挺直背脊,立于台阶之上,俯视聚集在衙门前的郡兵和健仆。

如果是针对一群匪徒,此举未免小题大做。

然而,今日要捉拿的是城外几百流民,罪名是“纠结成乱,窝藏贼匪,拐卖良善”,这样一篇檄文就很有必要。

几个、十几个乃至几十个流民不算什么,杀了也就杀了,随意都能蒙混过去。但几百条人命不是小事,一旦事发,朝廷必定要派人追查。

如此一来,当着众人宣读罪状,将罪名定死至关重要。

事情是盱眙县令惹来的,归根结底无外乎“贪财”二字。

不怪他眼皮子浅,见到金银走不动路。实是先祖风光,子孙落寞。

家道中落,昔日辉煌的宅院都被荒草覆盖。嫡支灭绝,留他这个旁支继承虚名,不想法捞钱,如何重建祖宅,恢复家族昔日的荣耀?

想到这里,盱眙县令脸上闪过一丝狠意。

无毒不丈夫!

人不为己天诛地灭!

正如朱太守所言,既然做了就不要后悔,不想日后留下把柄,必要将事情做绝!

“府君,五百郡兵俱已到齐。”

“好!”

盱眙县令深吸一口气,高举檄文,扬声道:“数百流民聚集城外意图不轨,犯下南城大案之人即藏于其内。今闻有良家子失踪,种种迹象均指向这伙匪徒!”

说到这里,盱眙县令顿了顿,视线扫过众人。

“今率尔等讨贼,将这伙贼匪尽数捉拿下狱,凡敢拒捕者格杀勿论!”

“诺!”

郡兵齐声应诺,幢主一声令下,当即奔赴西城门。

盱眙县令登上牛车,看着铠甲鲜明的郡兵,想到事情结束之后,自己将得到的种种好处,不禁一阵得意。

“孟大。”

“仆在。”

“事情都办好了?”

“回府君,牢里几个都送出去了,就是妇人……”

“恩?”

“南城事发之后,城中家家警惕,夜间紧锁门窗,实难寻得良机。加上时间又紧,只寻到两户白籍丁女,未能寻到黄-籍之人。”健仆低下头,表情很是为难。

“罢。”盱眙县令心中不满,嘴上却没多言。

这人是朱太守派给他用,并非是家中奴仆,不好太过苛责。况且,无论白籍还是黄-籍,只需坐实流民拐带妇人即可,其他并无关碍。

郡兵行进时,街边房舍陆续亮起灯火。

有人小心推开木窗,看到长龙似的火把,禁不住打了个哆嗦,立即将窗户关严,更唤醒一家老小搬来桌椅堵门。

“外边究竟是怎么回事?”

“休要多问,快些帮忙!”

同样的对话出现在不同的人家之内。

直至郡兵全部行过,被吵醒的百姓依旧忧心忡忡,纵然吹灭灯火,也再无一丝睡意。

五百郡兵抵达城门,候在城头的兵卒得到讯号,开始用力挥动火把。

黑暗中,数名兵卒齐齐推动木杆,拉动绞绳。

城前吊桥放下,架在干涸的护城河上,扬起一阵灰尘。城门缓慢向两侧开启,沉重的声响不绝于耳,惊飞林中夜枭。

幢主提前得到命令,知晓县令的本意并非捉拿,而是要将城外的流民-屠-杀殆尽。

想到对方许下的诸多好处,幢主眼中浮现贪婪,脸上闪过狞笑,双脚轻踢马腹,身先士卒冲向流民栖身的草棚,用力抛出熊熊燃烧的火把。

“杀!一个不留!”

火把越扔越多,数息之间,火龙自四面八方蔓延,杂乱的营地陷入一片火海。

幢主狞笑更甚,握紧环首刀,期待着一个个狼狈的身影从草棚中爬出,哭喊着求他饶命。

然而,足足一刻钟过去,他期待的场面始终没有出现。

边缘处的草棚已被烧得倒塌,火中却不见一个人影,未听到一声哀嚎。

“不对!”

幢主心生警觉,正要掉头向县令回报,身后突然响起一阵哨音,几百个壮汉自黑暗中行出,数百杆-长-枪-结成一片枪-阵,将郡兵团团包围,堵在烈火之前。

“尔等是何人?!”

幢主曾随桓大司马北伐成汉,虽说仕途不甚得意,到底有几分本事,不是真正的酒囊饭袋。

借助火光,认出结阵之人颇有蹊跷,多数身着皮甲,队形严整,浑身带着煞气,少数是短袍布裤,发髻散乱,活脱脱就是一群流民!

这究竟是怎么回事?!

幢主想不明白,却知晓这些人不怀好意。

果不其然,不等他第二句话出口,枪-阵-中又响起数声嘹亮的哨音,继而加入皮鼓。

兵卒们高举-长-枪,枪杆用力顿地。其后-枪-头-斜指,迈步向前,煞气和杀意瞬间弥漫。

被包围的郡兵纷纷举起长刀,眼露凶光,打算拼死一搏。没经历过战阵的健仆已是双股战战,少数两三个竟被吓得当场失-禁。

“杀!”

枪-兵-列阵向前,声势骇人。

壮汉们不甘落后,紧紧跟上队伍,阵型略有松散,杀伤力同样惊人。

“你们……”

幢主还想开口,斜刺里突然飞来一杆长-矛,带着风声擦肩而过。

预感到危险,幢主忙侧身闪躲。

不想又有两只短-矛从侧面飞来,角度极其刁钻。幢主勉强护住要害,手臂和腰侧却被擦伤,揭开破损的皮甲,鲜血犹如泉涌,伤口处火辣辣一片。

许超一击得手,得意的看向同伴。

“若非没有趁手的强弓,某家能立即将他-射-死-于-马-下!”

典魁和钱实身在枪-阵,并未听到此言。蔡允等人却是心怀不满,阴沉的盯着这个“新人”,后槽牙磨得咯吱作响。

不就是扔了几支短-矛吗?有什么好得意!换成在水里,信不信-虐-你千百遍!

幢主受伤,郡兵登时一阵慌乱。

典魁和钱实抓准战机,枪-阵首轮刺出,立刻有十余名郡兵死伤当场。

“杀!”

盐渎私兵经历过北伐,阵前见血,周身煞气立增。一轮接一轮出-枪,倒下的郡兵越来越多。

幢主挥刀斩杀两名私兵,胸前忽然一凉。

低头看去,银色的枪-头自胸口冒出,尖端已被鲜血染红。

来不及感受疼痛,人已被从马上挑飞,扑通一声落在地上,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,嘴角溢出成团的血沫。

“杀!”

钱实一声大喝,再次出-枪。

典魁荡开扑上来的郡兵,抽空看他一眼,心中很是奇怪:按照寻常,这挑飞人的差事都是他做,这厮是发哪门子的疯?

战斗从最开始就呈现一面倒的趋势。

虽有郡兵结阵顽抗,胜负却早已注定。

战场之外,桓容坐在武车前,看着烧成一片的营地,神情有些莫名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
贾秉换过一身长袍,重新梳过发髻,洗净手面,五官竟有几分英俊。只是人过于瘦削,显得颧骨略高,凸显出几分凌厉刻薄。

钟琳坐在桓容身边,见他许久不说话,不禁生出几分担忧。

他知道桓容有些心软,然此计早已定下,容不得中途更改。何况,贾秉及许超等均为新投,如不能使出雷霆手段,展示出绝对的实力,难保不会有人生出二心。

“使君,盱眙县令已经抓获!”一名健仆上前回报。

桓容从沉思中醒来,沉声道:“将他带来。”

“诺!”

眨眼之间,两名健仆将五花大绑的县令拖了上来。距离大车五步远,将他按跪在地上。

盱眙县令发髻散乱,进贤冠早不知去向。眼角有一块明显的淤青,口中塞着布团,显然是预防他咬舌。

断舌不一定会死,但会妨碍询问口供。

故而,截住奔向城内的牛车,辨明车上人的身份,健仆当机立断,撕开短袍下摆-塞-进-县令口中。

因双手被缚,盱眙县令稳不住身形,当场扑倒在地,样子狼狈不堪。听到脚步声,艰难的抬起头,见到火光映出的面容,双眼倏地瞪大。

桓容上前两步,弯腰俯视着他,轻声笑道:“周县令,久违了。”

“唔……”盱眙县令想要说话,奈何口中-塞-着布,只能发出模糊的声音。

桓容无意为他取出,看着他的双眼,继续道:“我没入淮南郡,更未至寿春,你是不是很失望?”

“唔、唔!”盱眙县令拼命摇头,继而又想到什么,直接僵在当场。

桓容直起身,嘴边笑纹更深,眼底却是一片冰冷。

“如此看来,你应该知晓寿春之事,之前确是故意隐瞒。”

听闻此言,盱眙县令又开始摇头。

“今日率兵出城,莫非是提前知晓我的行踪,要趁夜-偷-袭-行-刺,好隐瞒之前不报之过,意图一了百了?”

“唔!”盱眙县令眼底充血,知道这个事绝不能应,不然的话,他这一支乃至全族都要走上断头台。

桓容不只是幽州刺使,更是桓大司马和晋室长公主之子,有实封的县公!刺杀他几同于行刺-皇族,是要诛三族的大罪!

“让他说话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