连续数日,彭城大雪纷飞,挦绵扯絮。

溪水结冰,道路被大雪掩埋,若是误入密林,运气不好就会遇上野狼,再糟糕点,碰上豹子老虎也不是虚话。

然而,无论在恶劣的天气,都挡不住南来北往的商队。

为了丰厚的利润,无论是运送绢布海盐的汉人,还是携带香料彩宝的胡商,都是迎风冒雪,赶着大车接踵而至。

自城头向远处眺望,蜿蜒的商队穿过雪毯,是遍地银白中唯一的暗色。

清脆的鞭声在风中回荡,不分胡汉,遇见都会打个招呼。后来者踩着前者的脚印,硬是在漫天大雪中开出一条道路。

彭城由相里兄弟主持建造,城墙四面立起箭楼,墙内遍布暗道,并埋设有机关。城下挖开超过两米的深沟,此时被雪掩埋,开春必成一天大河。

城内仿造建康营造,居住区和坊市分开,彼此之间设有篱门。未有水道贯通,代之以能行四马的宽路。

坊市内亦有不同。

大市每旬一开,方便远途客商。

小市每日都有,货物分门别类,分到不同的廛肆之内。

除开店的商人和挑着担子的小贩之外,村人猎户也常携私-货入城。近来常见有做汉家打扮的胡人,操-着一口流利的汉话,举着硝制过的兽皮,和不同的买家讨价还价。

邺城一场大火,木制房屋多被烧毁,城中四万余户尽数迁走。

汉人流入西河、上党、武乡等郡,很快安顿下来。胡人分成数拨,在迁移过程中,各族各部之间泾渭分明,因积怨时有-摩-擦。

慕容鲜卑大多北行,主要投奔慕容评和慕容垂。

慕容涉等鲜卑贵族面和心不和,消灭巴氐之后,又接连和杂胡开战,尚且自顾不暇。几场战斗下来,手中地盘少去大半,剩下的也将保不住,明显不是好的投靠对象。

各部首领合计之后,全部选择绕路,避免中途遇上,被拉入这支注定灭亡的队伍。

杂胡要么加入征讨“旧主”的队伍,各种开抢;要么仿效羌人和羯人,试着和盐渎商队接触,在靠近幽州的地界安身。等待时机成熟,便拖家带口投奔盱眙。

据说一支羌部率先南投,现在过得十分滋润。

不用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冲锋陷阵,也没有苛刻的重税,只需在州治所卑下名册,便能在幽州居住。

不想继续放牧牛羊,大可以改行,以部落为担保,带着幽州商人往来南北,深入不曾到过的杂胡地界。懂汉话的优势明显,能帮着汉人和杂胡联络,另得一份报酬。

杂胡之间陆续传开,这支羌部干活不累,危险不大,油水却相当丰厚。

“听说部落里的人都不养牛羊,多数改做生意。头领搬到盱眙城内,住的是大宅院,冬天有地热。”

地热是个什么东西,多数杂胡尚无概念,但这不妨碍心中畅想。

遇到羌人带着商队路过,看到对方穿着绢衣,满脸油光,羡慕之情油然而生,反对南-投的声音越来越小。

有眼睛的都能看到,彼此的差别实在太大。再旗帜鲜明的反对,明显是和整个部落过不去,闹不好就会被人背后下刀,事了扔到雪地里一埋。

不是没人想过南下劫掠。

问题在于,中间还隔着秦氏坞堡。过去还好说,回来怎么办?去的时候一穷二白,回来却是拉着马车,傻子都知道干了什么。

若是被坞堡盯上,再别想有好日子过。

仔细想想,远不如举部投靠来得划算。

杂胡想得不错,却没法全部如愿。

桓容固然有意招收杂胡,借机壮大手中力量,但碍于州兵数量不多,口子不能开得太大,人数达到一千五百便停下了动作。

原因很简单,不想内部生乱。

胡人的凶性刻在骨子里,没找出解决之道前,压根无法保证忠诚。少数尚能管辖,人数多了,万一哪天不顺心,在幽州闹起来怎么办?

“如果我有十万雄兵,压根不惧这些!”

这句话只能私下说一说。

现实情况则是,盘点幽州全境,尚且凑不齐几万人口。想要招收十万雄兵,无异是痴人说梦。

流民?

想都不要想!

自秦氏坞堡发兵攻燕,陆续占据荆、豫、徐三州,便彻底截断南北。

此举固然挡住乱窜的燕兵,保证幽州安全,却也拦住大部分流民,迫使桓容扩充人口的计划中途流-产。

其他侨州如何想,桓容不知,可他的确有些着急上火。

找上门去,难免会有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嫌疑;不向对方开口,幽州的人口很难在短期增长,无论从现下还是长远来看,都对桓容十分不利。

最直接的影响,州兵的数量卡在三千,加上盐渎私兵和袁氏仆兵也不足六千。解决小问题尚可,哪天遇上成建制的府军,估计只有被揍趴的份。

和荀宥商议之后,桓容绞尽脑汁,整整耗费两个时辰,方才写就一封书信,仔细的塞-进竹管,绑在苍鹰腿上。

不能开口要,干脆直接买。

他不差钱!

因风雪太大,苍鹰抵达彭城的时间稍晚。

看过桓容的书信,秦璟陷入沉思,独自坐了许久。

夜色--降临,婢仆点燃灯火,送上备好的膳食。

秦璟心中有事,无心用膳,仅是动了两筷,就让人撤了下去。

秦玦接到西河的消息,正打算来找他商量。见到婢仆撤下的碗盘,不禁面露诧异。

“阿兄胃口不好?”

婢仆颔首。被秦玦问起原因,却是满脸茫然,一问摇头三不知。

“算了,你们下去。”

秦玦摆摆手,迈步走进内室。

刚绕过屏风,立即有冷风迎面吹来。

“阿嚏!”

意外的打了个喷嚏,秦玦开口道:“阿兄,天这么冷,为何不关窗?”

“清醒。”秦璟的声音有些低沉。

秦玦又打两个喷嚏,避开窗口坐下。早知道该披着大氅,如今一件长袍,压根挡不住冷风。

“阿兄,西河来信了。”

“恩。”秦璟单手耙梳过额前,将一缕黑发顺到脑后。略显粗鲁的动作,落在观者眼中却格外潇洒。

秦玦看得眼热,暗自嘟囔一声,到底没敢当面抱怨。

兄弟长得太好也是个事!

没瞧见鸟都区别对待?

“阿父下月称王,决定定都西河。”

“西河?”秦璟神情微讶,见秦玦又开始打喷嚏,顺手合上木窗,正色问道,“之前不是有意邺城?”

“听说是有人向阿父举荐术士,卜出邺城非是祥地,否则曹魏不会移都洛阳,慕容鲜卑也不会短暂而亡。”

“荒谬!”

秦玦用力点头,大表赞同。

“大兄曾经出言反对,可惜术士言之凿凿,阿父似另有考量,决定先定都西河,是否移都,只待日后再说。”

日后再说?

捏捏眉心,秦璟恍然。

西河乃秦氏崛起之地,现下只是称王,的确可以为都。日后更进一步,再选都城未为不可。

“阿兄,还有一件事。”

“什么?”

“阿岢送信来,说南阳阴氏又给阿父送了美人。”

“南阳阴氏?”秦璟挑眉。

“对,就是当初害阿岢落水,差点病成傻子那个!”说起这件事,秦玦就是满腹怒火。

“阿父收了?”

“收了。”秦玦怒道。

“阴氏好大的脸皮,不只阿父,还想给大兄和二兄-塞-人!要不是阿母拦下,估计人已经送去了武乡和上党!”

秦玦越说越气,一阵咬牙切齿。

“他们这是要干什么?!”

“做什么?”秦璟倒没生气,反而笑了,“鲜卑段氏,你可记得?”

“鲜卑段氏?”秦玦想了片刻,“跟慕容垂-叛-出燕国那个?”

“正是。”秦璟沉声道,“凡鲜卑皇室,如吴王、范阳王等,后宅均由段氏女把持。如非可足浑氏手段狠-毒,两代燕主的后-宫定也不乏段氏女。”

慕容垂带兵征伐高句丽,将王妃可足浑氏丢在邺城,却特地派人接走小段妃。固然有慕容令生母出于段氏之故,也是对这个家族的重视。

“阿兄是说?”秦玦似有些明白,却又不敢确定。

“外戚。”

“外戚?”

“仕宦当作执金吾,娶妻当得阴丽华。阴氏如何兴旺,你总不该忘记。”

哪怕过去几百年,东汉开国之君的这段佳话,依旧在世间流传。

秦璟掀起嘴角,半面被烛光照亮,半面隐于黑暗。对比鲜明,衬得唇色愈发鲜红。

室内寂静片刻,秦玦猛然拍案。

“他们敢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