秦玒伤势实在太重,在前往豫州的途中,一度陷入危急。寻来的医者日夜看顾,使出浑身解数,奈何本领有限,仅能维持现状,终究无法让他清醒过来。

眼见秦玒的气息越来越微弱,几乎汤药不进,医者皆是战战兢兢,唯恐哪日稍有不测,自己就要一起陪葬。

队伍抵达襄城郡时,秦玒仅吊着最后一口气。断臂的血止住,伤口却红肿起来,明显有发炎的迹象。人也发起高热。如不能找到医术高明的大夫,恐将回天乏术。

“怎么办?”

秦玦双眼布满血丝,眼底挂着青黑,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。

医者噤若寒蝉,大气都不敢喘。

秦玸更加沉默,不许秦玦太过为难医者,自己守在秦玒身边,按照从晋军中学来法子,用热水烹煮绷带,每次换药时都叮嘱医者净手,又化雪水为秦玒擦拭手足。

坚持两日,秦玒高烧渐退,终于能灌下汤药。虽然伤势未见好转,却也没有继续恶化。

“不能这么下去。”

秦玦用力握住双手,不停在室内来回踱步。可惜无人应答,他只能自言自语。实在憋不住,干脆对着矮榻和胡床撒气。

秦玸一边看顾秦玒,一边命人前往颍川,告知颍川太守,他要在襄城停留数日,由后者暂管州中事务,遇不绝之事可遣人飞马来报。随后劝说秦玦,让他尽快返回彭城。

“阿兄这个样子,我怎么能放心离开!”

秦玦怒视秦玸,大声道:“我不走!”

秦玸放下布巾,命医者继续为秦玒擦拭手足,站起身,一把抓住秦玦的胳膊,将他硬拉出内室。

“你放开我!”秦玦挣扎着,“我比你大!你不能这么对我!”

“住口!”秦玸终于爆发,甩开秦玦的手臂,一把薅住他的衣领,喝道,“四兄将彭城托付给你,是信任你!如今慕容涉和慕容友带兵流窜,如果进了彭城祸害百姓,你如何向四兄交代?!”

“我……”

“再者说,为何慕容涉会在这时起兵?他哪里来的钱粮,是不是和慕容评慕容垂有关,你想过没有?!”

秦玦张口欲驳斥,秦玸的手用力收紧,不给他开口的机会。

“现在要防备的不只鲜卑,更有氐人,甚至是遗晋!”秦玸的声音变得低沉,似一记重锤,狠狠砸在秦玦心上,“阿兄是英雄,他不会有事,我绝不会让他有事!你给我立刻回彭城,听到没有,马上!”

秦玦咬住嘴唇,握住秦玸的手腕,声音似从牙缝中挤出。

“阿兄的仇呢?就这么算了?”

“你傻了吗?”秦玸瞪着秦玦,“依阿父的脾气,怎么会放过算计坞堡之人?!”

“阿岚,阿父已经称王。”秦玦舔舔嘴唇,提醒道。

所以说,再称“坞堡”不合适。

秦玸哼了一声,没好奇的甩开他。

“用不着你提醒我。”

甩甩手腕,秦玸收敛怒气,沉声道:“消息送回西河,阿父定会派人遍寻良医。你留在豫州并无大用,毛毛躁躁只会添乱。不如尽快返回彭城,避免有鲜卑兵趁虚而入,坏了大事!”

“我明白了。”

秦玦叹息一声,用力搓了搓脸,随后上前半步,单手扣住秦玸的肩膀,顶-了一下对方的额头。

两人是双生,从娘胎相伴至今,关系自然亲密。秦玦幼时常这么做,外傅之后才逐渐收敛。

兄弟俩身高相当,对面而站,活似在照镜子。

秦玸忍了几忍才没推开他,终究磨了磨牙,反手扣住秦玦的后颈,低声安慰道:“放心,我会想办法,一定不会让阿兄有事!”

“恩。”秦玦靠在秦玸的肩膀,用力点了点头。

“阿岚,你说……”

“什么?”

“有一天,你我是不是也会这样?”

“怕了?”

“笑话!”秦玦猛然抬起头,双眼圆整,眼底血丝愈发清晰,“身为秦氏子,岂会惧怕战死!”

“既然不怕,又问什么?”秦玸道。

“你我蒙学时背过族谱,自秦氏坞堡创建以来,战死的族人不计其数。阿母曾言,你我未出生前,有胡贼攻打武乡,守城的秦氏郎君尽数战死,是姑母带着残兵和流民登上城头,拼死打退进攻的胡贼,才最终等到援军。”

“等到援军进城,城头只留下姑母的尸体,用枪杆撑着震慑胡贼!”

秦玦握紧双拳,仿佛能见到当面的惨烈。

“阿岩,秦氏有祖训,护汉室之民,守华夏之土。你我既为秦氏子,自当秉承祖训。纵有一日战死沙场,也是死得其所。如此才有资格列位祠堂,不辱历代先祖!”

秦玦用力点头,捶了秦玸一下。引得对方瞪眼,握拳就捶了回来。

两人说话时,屋外突然传来一阵悠长的鹰鸣。

秦玦和秦玸互看一眼,同时精神一振。迈步走出门外,只见天空中盘旋两只猛禽,一金一黑,正是送信返还的金雕和黑鹰。

“阿金!”

“阿影!”

两人打出唿哨,金雕和黑鹰同时飞落,近距离扇动翅膀,彼此较劲,活似在互扇巴掌。

秦玦和秦玸不及取来羊皮,忙将长袖折了几折,垫在前臂,接住飞落的猛禽。随手解下鹰雕腿上的竹管,展开写满字迹的绢布。

“阿姨要来豫州!”

“阿兄在盱眙寻到良医和伤药,此时已在路上!”

两人同时出声,又同时停住。互相看一眼,交换绢布,仔细读过两遍,笼罩头顶的阴云散去大半。

“阿姨要来豫州,你确定不立刻返回彭城?”秦玸戏谑的看着秦玦,后者不自在的动了几下,脸色发红。

怕亲娘这事能承认吗?

坚决不能!

谁让他小时候淘气,没少让刘媵收拾。不至于上升到体罚,关在屋子里背书就足够要了他的命。

“我明日就走!”

顶着秦玸带笑的目光,秦玦将绢布递回。

“阿兄信中说,能寻到良医和好药,阿容没少帮忙。这个人情记下,他日一定要还。”

“我会同阿姨说。”秦玸道。

“告诉阿姨?”秦玦挑眉,不该是他们来还?

“阿容这次的人情不小,总该让阿姨知道。”秦玸摇头,气兄弟不开窍。

刘媵知道,刘夫人自然会晓得。同理,秦策也能听到口风。

如果日后秦氏和遗晋开战,凭着这份情谊,就能保阿容平安无事。当然,如果阿容能搬到北地来更好。

回想桓容的性格行事,秦玸又摇了摇头,觉得这个可能性太低。甚者,将来秦氏在南边的对手不是遗晋而是桓氏,这些全都说不准。

“我晓得了。”

兄弟俩商议妥当,当即写成回信,告知秦玒人在襄城,避免刘媵和盱眙来人绕远路。

放飞金雕和黑鹰,秦玦着手打点行装,准备返回彭城。秦玸一边和颍川联络,关注豫州的政务和军事,一边细心照顾秦玒,等着刘媵和良医到来。

与此同时,氐秦境内突然传出流言,大肆污蔑秦氏坞堡,言张凉世子被叛臣所害,临死前托心腹送出身怀六甲的世子妃,希望能获得秦氏庇佑。不想秦氏翻脸不认人,竟然将世子妃害死,匿下所携金银,收编凉*队!

此举罪大恶极,人神共愤!

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,流言迅速传遍北地,连东晋和吐谷浑都有耳闻。

仔细推敲,流言的内容不足采信,参考西域胡带出的消息,完全像是肥皂泡,一戳就破。

可虚虚实实,真真假假,谎言说得多了,总会有人相信。加上王猛精心布置,借机宣扬秦氏吞并杂胡,架空并暗害部落首领,很快触动了杂胡上层最敏感的神经。

北地尽知秦氏仆兵待遇极高,军饷十足诱人。近来不只招收汉族流民,更向杂胡敞开大门,只要改汉姓取汉名,就有领取饷银的机会。

然事有两面。

秦氏给的好处不小,受益者多为普通部民,部落首领则会被花样架空,失去对部落的掌控,从源头掐死带兵反叛的可能。

流言传出之后,基于本身的利益考量,许多杂胡首领顺水推舟,让部民相信秦氏残暴,背信弃义,并非好的投靠对象。

“汉人有言,非我族类其心必异!秦氏视胡人为仇敌,怎会轻易接纳我等,分明就是圈套!”

一时之间,投到秦氏麾下的杂胡少之又少,新投不久的胡人都开始不稳,全凭秦策的雷霆手段,才没有酿成乱子。

与之相对,由王猛提议,苻坚在长安下诏,招揽境内的杂胡和汉族流民,重录户籍,从军开荒皆可。并设置“书院”和“技学所”,非但不收学费,反提供每日一餐膳食,并发下夏冬衣袍。

“学通一经,才成一艺,掌握一技之长者,每季授粟米绢布。优异者选官,初百石。学不通者罢遣为民,仍可开荒种田,免一年秋粮。”

此诏一出,即被传颂为仁政,苻坚也被称为仁主,受境内百姓歌功颂德。三天两头找茬的杂胡竟然消停不少,甚至局部归顺。

看到新增的户数,苻坚乐得嘴都合不拢。

“景略真乃吾之子房!”

王猛拱手称谦,君臣铺开北地舆图,逡巡相邻的大片领土,尤其秦氏辖下,更是志在必得。

苻坚目光灼灼。

张凉已亡,拿下这片土地,他就能扩充军队,挥师南下,取遗晋,得玉玺,继而一统天下,创不世功业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