宁康二年三月,秦璟率五千骑兵南归彭城。除胡骑之外,另有五百刘氏部曲同行。

拔营前日,闻听将要南下,染虎等皆是摩拳擦掌。

“将军,可是要去打长安,要不然就是建康?”

不怪他们会产生如此想法,随秦璟纵横草原数月,攻城拔营,连战连胜,稍有败绩,众人兴奋之余,对秦璟心悦诚服,敬称“汗王”。

在胡人的部落中,强者才能成为首领。

染虎出身的秃发鲜卑部,压根没有什么“嫡长”,首领的儿子有一个算一个,谁最勇猛凶悍,能被部落中的勇士共举,被部落长老和贵族承认,谁就会接下首领的位置,带领部落继续前行。

如果首领的儿子没有作为,有九成以上的可能被他人取代。同样的,首领的儿子太有作为,等不到亲爹让位,一场父子相-残不可避免。

这种制度看似残忍,却在胡族部落中延续千百年。

从秦时塞外诸胡,到汉时草原匈奴,一直到魏晋时期内迁的五胡,即使仿效中原王朝建立政权,在权力交接的过程中,依旧带着旧俗的影子。

染虎等人臣服于秦璟,甘心为他手中刀兵,自然期待他能接过秦策衣钵。但是,在中原多年,众人对汉室也有几分了解,见秦璟抵达西河不久就要离开,心中难免生出嘀咕,更有几分不满。

秦璟立下大功,秦策行事却太不公平。

汉人的规矩实在太多,真正的勇士竟要受到这样的冷待!

好在秦策没有继续“不公平”下去,肯定秦璟的战功不说,更是当着满朝文武宣布,将荆、豫、徐三州俱交秦璟,许他虎符,可掌三州诸军事。遇战先决,无需禀于西河。

此令既下,文武顿时一片哗然。

有老臣不满秦策此举,以为太过荒谬。

秦玖被夺-兵-权,调回武乡;秦璟却要统领三州?手中的五千骑兵不收入西河,全要随他一同南下?

如此行事,难道是想废除长子,立四子为继承人?

“大王还请三思!”

出声附和的文武超过十人。

秦策面上不显,脑中浮现出刘夫人日前之言,不由得心头微沉。

“今慕容垂盘踞丸都,苻坚篡踞长安,胡贼尚未扫清,诸事当以重立汉室、夺回中原为先!我子能征善战,有统兵之才,命其领荆、豫、徐诸军事,方能震慑长安,令胡贼不敢轻举妄动!”

“我意已决,诸位不必再言!”

在场文武跟随秦策多年,还有曾经侍奉其父的老臣,见他态度坚决,不容半点置疑,都是心头巨震。

无论是否存在不满,再无人公然开口反对,更没有胆大到请秦策收回成命。

翌日,秦璟接受任命,率五千骑兵南下彭城。

染虎等人满脸兴奋,只等着秦璟一声号令,无论长安还是建康,抄起刀子就上!

现如今,染虎已不怀疑秦璟能助他报得大仇。

以秦璟的战斗力,慕容垂和慕容涉龟缩在三韩则罢,如有哪天不老实,试图染指中原,百分百会被狠狠收拾。

慕容垂被称“鲜卑战神”,奈何身边处处是坑。

慕容德和他离心,不能交付信任;慕容涉心思诡谲,更有背叛慕容评的前科,更加不能相信。

能托付身后的慕容令和慕容冲又是彼此看不顺眼,隔三差五就要闹上一回,最严重的两次,已然是刀兵相向。

不是慕容垂及时赶回,两人绝不会轻易善罢甘休,九成以上不是儿子死就是侄子亡。

一个接一个烂摊子等着收拾,慕容垂压根分不出精力谋-划南下复国。只能继续困在三韩之地,先解决身后的麻烦再说。

知晓慕容鲜卑的情况,染虎反倒不急着报仇。

与其一刀了结,不如看着仇人自相残杀,这样才更痛快!

秦璟没有回答染虎等人的问题,只告知众人,此次返回彭城,将有一段时日不临战事。染虎等人虽有些失望,但已经发誓效忠秦璟,自当唯其马首是瞻。

不过,众人的心情很快又好了起来。

秦璟明言,之前获取的“战利品”,已有部分送往彭城,都将如数发下。

“城中建有兵营,尔等可居于营中,亦可于城内购置家宅。”

染虎等人愕然瞠目,以为自己听错。

“将军不是说笑?”

“自然不是。”秦璟跃身上马,单手抚过战马的颈项,引来一声响鼻,“待回彭城,将为尔等录入户籍。如尔等愿意,可改汉姓、取汉名。如若不愿亦无不可。”

染虎等人脸色涨红,抑制不住激动的情绪。

秦璟此举是在表明,从今往后,他们就是“亲兵”,不是随时可以舍弃的小卒!

“仆等必为将军效死!”

“汗王万岁!”

五千骑兵陆续上马,伴着悠长的号角,轰隆隆的马蹄声响彻北方大地。

马蹄踏过残雪,溅起早春的湿泥,从上空俯瞰,五千骑兵仿佛一股奔腾的洪流,急速奔涌南去。

骑兵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地平线,再也眺望不到。

城头之上,刘夫人依旧久久驻立,任由冷风拂过鬓发、鼓起长袖。

“阿姊,起风了。”刘媵站在刘夫人身侧,轻声道,“该回去了。”

刘夫人没出声,仍望着秦璟离开的方向,眸光深邃。

刘媵没有再出声,而是静静的陪着刘夫人,一同伫立在北风之中。

两人的裙摆被风扬起,似欲乘风而去。

秦珍和秦珏趴在城墙上,想起方才见到的那一幕,不由得心头火热。

他们何时才能长大,才能随父兄征战沙场?

“阿兄初次临战,也不过比咱们大上两三岁。”秦珍握拳道,“胡贼不灭,总有你我杀敌之日!”

风越来越大,卷起残雪飞沙,阻隔了城头人的视线。

“走吧。”

“诺。”

随刘夫人离开时,秦珍和秦珏不约而同转头,向秦璟离开的方向张望。漫漫飞沙之中,一切都变得模糊,唯有被骑兵踏出的长路一直向南,直至风沙尽头。

“总有一天……”

他们不再年幼,可以跨-上战马,手持长-枪,在战场上冲锋陷阵,可以和兄长并肩作战,将盘踞中原的胡人彻底扫清。

总有一天!

回到府内,秦珍和秦珏往夏侯将军处学习兵法。

刘夫人和刘媵换过衣裙,重新看起田册。看到一半,忽听婢仆禀报,秦策结束同文武议事,径直来了东院,看样子似有几分恼怒。

“夫主?”刘夫人放下竹简,思量片刻,同刘媵对视一眼,不禁微微一笑,“看起来,还是有人不够清醒。”

“阿姊说的是。”刘媵收起摊开的田册,“看来不用阿姊费心,儆猴的那只鸡就会自己跳出来。”

“此时还言之过早。”刘夫人摇摇头,“事情涉及前朝,最终如何决断,总归要夫主点头。”

刘媵颔首,收起最后一卷竹简,合上木箱。

时间抓得极准。

等婢仆抬下木箱,送上茶汤糕点,秦策恰好迈步走进正室,身上犹带着早春的凉意。

“夫主。”

刘夫人和刘媵福身,随后刘媵退下,仅留夫妻二人在内室。

秦策面无表情,端起茶汤一饮而尽。

听到一声不甚明显的冷嘶,刘夫人红唇微翘,笑道:“茶汤刚刚调好,有些烫,夫主小心。”

秦策面露尴尬,看着笑意盈盈的嫡妻,心头累积的郁气似一扫而空。指腹擦过被烫的嘴角,也禁不住笑了起来。

“细君一如当年,为夫却是老了。”放下漆盏,秦策叹息一声。

“夫主何出此言?”

刘夫人手托袖摆,夹起一块胡饼送到秦策面前,道:“夫主早膳未用多少,该用些胡饼。是阿妹亲手做的,新鲜的羔羊肉,加了南地调制的香料,味道着实不错。夫主尝尝?”

“好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