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元七年, 元月

适逢新岁, 建康城内爆竹声声,人头攒动。

坊市人日后即开, 商家门前的桃符彩灯尤其惹眼。大量的行人穿梭在街巷中,接踵摩肩, 举袖成云, 笑语喧闹声不断。

食铺和茶肆的生意尤其好。

卖包子、蒸饼和熏肉的铺子前总能排起长队。许多人来得晚些,排到自己跟前,包子熏肉都已经售完。

“今天市罄,劳您明日赶早。”

伙计笑着向众人解释, 吴地官话中夹杂着北地口音,开头结尾时常伴着几句吉祥话, 格外的喜气。

见众人散去, 店主利落的收起蒸笼, 擦一把头颈上的热汗。

谁能想到, 元月里的生意竟比平常更好。包子多蒸出十几笼, 照样眨眼就卖完, 不到午后就得收拾起生意。

“这几日生意忙, 你也是辛苦。”见伙计忙里忙外, 头上的汗都来不及擦,店主笑道, “今日你无需顾店, 去前街走走吧。前些时候听你家人说, 你的亲事定下, 三月成礼,该备的总要备好。旁的不提,如今的建康小娘子,谁没有一支幽州银楼的簪钗?”

伙计闹了个大红脸,呵呵傻笑几声,全没了平时的机灵。

“我若是不在,掌柜如何能忙得过来?还是备好明天的谷面要紧。”

“哪里差这一时半刻。”店主放下蒸笼,数了数,确定数目无误,对伙计道,“大郎会来店里帮忙。已是知事的年纪,总要学起来。”

“大郎君?”伙计诧异,“大郎君不是入了学院?”

“那又如何?技多不压身。”店主摆摆手,示意伙计莫要磨蹭,“元月里生意好,食铺都是这般,何况银楼。你若是再磨蹭,怕是想买都买不到。”

伙计连声谢过店主,先忙完手头的事,取出钱袋看了看,一溜烟的跑去后街。想必是身上的钱不够,急着家中去取。

食谱仅是坊市内的一个缩影,而坊市的繁荣,最能代表建康的变化和发展。

从人日到晦日,城内始终热热闹闹。期间有四十多支朝贡的队伍抵达,向桓汉天子敬献贺礼。

每有入贡的队伍进城,都会引起一场喧闹。

西域的队伍赶着骆驼,夷狄的队伍驱使大象。

穿着各色服饰的使者们抬着箱笼,托着银盘。有胡姬、夷女坐在骆驼和象背上,随着队伍经过,浓郁的香气飘散,带着异域的神秘-风-情。

有赤脚的乐手行在队伍中,奏响样式古怪的乐器。

乐声中,数名胡姬跃下骆驼,腰肢柔软,在队伍前翩翩起舞,引来人群中阵阵喝彩。

入贡的队伍集中抵达,数量比去岁增多一倍。

郗超实在忙不过来,正休假的王献之被抓了壮丁。

王献之忙着培养父子亲情,哪有心思应付这些,干脆向桓容举荐王彪之的两个儿子,当真是举贤不避亲。

接到任命,王越之和王临之有点懵。

自王彪之告老,兄弟俩一直守在亲爹榻前,每日里侍奉汤药,敬听教导。为了亲爹,已向朝堂告假两月。

万万没想到,假期刚过一半,任命的旨意突然送到。

这就是所谓的人在家中坐,“祸”从天上来?

王彪之经过休养,病情开始稳定。加上有扈谦奉旨过府,每日里畅谈养生之道,精神也渐渐恢复。

见两个儿子整日守在府里,职责在身还想推辞,当即怒道:“身为臣子,岂能不为君解忧!”

王越之和王临之了解亲爹的脾气,生怕他气出个好歹,病情又出现反复,当下不敢多言,老实的销假上班。

自此之后,兄弟俩每天忙里忙外,和郗超一起忙得脚打后脑勺,累得眼前发黑。

遇见无事一身闲,领着儿子出游的王献之,两人都是气不打一处来。非是顾忌琅琊王氏的名声,不想给侄子留下心理阴影,八成会当街上演“孔怀相杀”的戏码。

相比建康的繁华热闹,长安完全是另一幅景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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p; 自夏侯氏举兵,拿下都城四门,包围桂宫,软禁帝后,城中家家关门闭户,一派风声鹤唳。

元月里,压根不见半点节日气氛。坊市内冷冷清清,没有一家店铺开张。

城门前还留着干涸的血迹,昭示着兵祸的惨烈。

战死之人暂且不论,在夏侯鹏掌控长安城后,刽子手的屠刀始终未停。

法场上血流成河,滚落的人头不计其数。

凡是不肯从贼的文武豪强俱被一一斩杀,家人亲眷甚至连刚及车轮高的孩子都不放过。

有刚正不屈、誓不肯低头的,自然也有甘心从贼的。

当朝大司农曹阳、员外散骑侍郎王皮以及尚书郎周飏从夏侯氏谋反,王皮和周飏更是鼓动夏侯鹏,让他彻底立下反意的元凶。

王皮一句“公岂能为唐公洛第二”,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。

不得不说,这场突如其来的谋反,既有夏侯氏的野心,也有秦策的错招连出,更有王皮等人的阴谋鼓动。

各种原因交织,终于酿成这场惨祸。

暗害唐公洛之事,王皮也曾参与。只是隐藏极深,未被廷尉察觉。更让人惊悚的是,从一开始,他就打定在主意,不是唐公洛也是旁人,必要设法让秦策有“鸟尽弓藏”的昏君之相,让秦氏人心尽失。

究其原因,王皮为氐秦丞相王猛之子,氐秦灭后,虽被秦策重用,仍暗中以“前朝旧臣”自居。

表面看,王皮诚心投靠秦策,为秦氏出谋划策,为朝廷尽心尽力。事实上,长安走到今天这个局面,此人“居功至伟”。

和王猛不同的是,王皮天性贪婪残忍,压根不在乎百姓的死活。

只要能达成目的,他根本不在意长安变得如何,更不在乎北地是否会再度落进胡人手中。实际上,他本奉氐秦苻氏为国君,骨子里早无“汉室正统”的观念。

“将军未杀皇后淑妃,实是英明。”知晓光明殿中始末,王皮抚须而笑,道,“诏书发出,几位殿下必星夜兼程,挥师长安。届时,官家未必有用,皇后淑妃才能助将军成事。”

“此言怎讲?”夏侯鹏道。

“将军何必明知故问?”王皮仍是笑,笑意不达眼底,让人想起潜伏在暗处的豺狼,“留下皇后淑妃,他日兵临城下,自能让秦玄愔投鼠忌器!”

和王猛相比,王皮一样有才,但在性格行事上,父子俩却相差十万八千里。前者有名士之风,后者连-毒-士都算不上,十足的奸邪小人。

“我确有此意。”夏侯鹏没有否认。

“仅是如此,尚且不够。”王皮继续道。

“侍郎何意?”夏侯鹏眼底闪过一抹疑惑。

“楚汉旧事,楚王架鼎欲烹汉王之父,汉王口言分羹,将军想必知晓。”话到此处,王皮扫视众人,笑道,“他日秦氏子兵至长安,将军无妨设鼎于城头,缚刘氏姊妹于城上,如秦氏子不退兵,必投其于鼎内。”

“嘶——”

闻听此言,在场之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。

“如此行径,必为前夫所指!”周飏斥道。

“成大事者不拘小节。”王皮淡然道,视线扫过众人,最终落在夏侯鹏身上,“将军,乱世之中,胜者方为君王。”

夏侯鹏沉默了。

王皮没有继续劝说。因为他清楚,夏侯鹏听进了自己的话,七成以上的可能,会按照自己的计划行事。

即便现下犹豫,等到秦璟兵围城下,照样没有第二个选择。

如果他这样做了,长安必当被铁蹄碾平。届时北方大乱,才能让自己称心如意。

议事结束,王皮告辞回府。到家之后,召来忠仆询问:“三弟可曾用膳?”

忠仆行礼道:“回郎主,三郎君反锁房门,不许仆等入内。”

王皮摇摇头,道:“令厨下备酒菜,我亲自去。”

忠仆应声退下,很快有婢仆提上食盒。

看到盒身上的花纹和标记

,王皮轻笑一声:“南地的东西,难怪如此精巧。”

婢仆低着头,不敢出声。

王皮倒也不觉如何,信步走到王休门前,看着紧锁的房门,敲了三下,无人应声。试着推了推,始终纹丝不动。

“阿弟,开门,为兄有话与你详叙。”

房内没有回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