简易一下子就慌了,慌得一颗心都险些跳出了嗓子眼,慌得一双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。文轩仍旧倚在他的怀里,双手稍稍撑在他的身上,就这么直勾勾看着他。

“简师弟?”好半晌,文轩发出有些迷蒙的声音。

这迷蒙让简易心神猛地一松。还好,文轩虽然睁开了眼,却仍旧迷糊着。

“是我。”简易赶紧就点了点头。

文轩握住他的手,流露出一种安心的神色,便又在他怀里阖上了眼。文轩却没有重新睡去,而是低声诉说道,“我做了一个梦。”

……该是恶梦吧?简易反手紧了紧他的掌心,想到他刚才紧皱的眉心,默然不语。

“梦里……有很多红色的东西……”文轩缓缓讲述道,“有些东西压在我的身上,重得很……还有什么流下来,温热的,很红,有点腥……又有些粘稠……”

这种种感觉都让他想到了一些不好的东西,使得他胃里一阵不舒服的翻腾,脸色也越发难看。

“师兄,”简易揉着他的额心,轻声安慰,“都过去了。”

文轩忽然想到,其实他儿时也常常做这样的梦。那时候他的感觉没有现在这么难受,只是有些麻木的厌恶,仿佛是在看着记忆深处的某些东西。直到楚涟知道了这件事,破天荒在他床边陪了一晚,他便再也没有过类似的经历。

结果如今跌落境界时的这番折腾,就像是打破了体内的某种禁锢,这梦境竟也回来了。

“别再想这些了,师兄。”简易在他背后一下一下轻轻拍着,“好好休息,你只是太累了。”

随着这轻拍,文轩一颗心渐渐宁静下来,倦意也终于重新涌来。

只是在重新熟睡之前,他抿了抿自己的嘴唇,伸出舌尖,在那略有潮湿之感的唇尖上轻轻一卷。

简易的手掌猛地就是一僵。

文轩这才彻底进入梦乡,传来平缓的呼吸声。

简易脸颊一点一点地又热了,就像是被火烤着一样,热得烫手。果然文轩是感觉到了他那小动作的,只是因为和梦境混淆,不知道其实他才是罪魁祸首。

他顿时不敢再有任何其他的想法,赶紧将该做的事情做完。直到将新的衣服给文轩穿好,他一颗心还跳得和打雷一样响,目光都不敢往文轩身上落。此时天色已经不早,简易自己也有些倦了。但这房间里只有这一张床,他不敢再往文轩身旁靠,最后干脆在角落合衣蹲了一晚。

而后不知过了多久,熟睡之际,简易感觉自己被人抬了起来。

他挣扎地睁了睁眼睛,没有睁开。

于是乎,当简易终于从睡梦中清醒的时候,他发现自己竟然还是安安稳稳躺在了床上,躺了不知道几个时辰。

文轩坐在床沿,穿着昨天简易给他穿上的那件衣服,正笑着回头看他,“醒了?”

简易顿时一蹦三尺高,一下子撞到了天花板,哎哟一声惨叫,跌下来后赶紧捂住脑袋,两只脚连踢直踢,不住往墙里缩着,“师师师师师兄……”

文轩被他这反应给搞蒙了,笑容也僵在了脸上,“你至于吗?”

“不是、不是……”简易揉着脑袋顶上那个撞出的包,“师兄,我昨天、昨天,就是睡这里的吗?你、你也是睡这里的?”

“是啊,这又怎么了?”文轩斜眼看他,“你这反应怎么跟个大姑娘似的。”

简易有苦说不出,只能不断回避文轩的视线,一张脸又是通红。

好半晌,他嘴中才传出细如蚊吟的声音,“别说这个了。师兄,你昨天真是吓死我了,现在好些了吗?”

文轩无奈摇头,两手一摊,“你看呢?”

简易这才又将视线移了过去,将文轩浑身上下仔仔细细一打量。很明显,文轩已经从晕迷中醒来,气色也比昨天好了不少。简易又稍稍起身,探了探他的额头,果然连烧也退了。

简易松了口气,“真是太好了。”

文轩笑着,并没有应和他,笑容中的无奈渐渐又深了一层。

当然,和昨晚那种乱七八糟的状态相比,他确实已经好了不少,那些在体内乱窜的灵气都已经散了出去。但是如今的他,感受着如今的自己,还是觉得一阵又一阵的不适应。

“我与从前相比,是不是很不相同?”他问。

简易一愣。他感受着文轩所散发出的灵气,神色中多了几分小心,小心劝慰道,“这只是暂时的。要不了多久,你一定可以再回到原本的境界。”

是啊,猛然从凝元跌落回筑基,必然会是有些不同的。文轩想问的却不止是这个。

“我是不是看着老些了?”他问得更直接了一点。

简易又是一愣,神情顿时变得微妙。

筑基期寿元总共也只有百年,文轩如今已经过了接近一半,照理确实不年轻了。可是要问老不老,这这这,完全就不搭界啊。正常而言,筑基修士至少要到六十岁,身体才会开始衰败。

文轩居然也会纠结这种问题,实在在他的意料之外。

“一点也没有,”简易严肃认真、无比实诚地答道,“看起来根本就不比我大多少。”

话音刚落,刚好一阵风从窗外吹来,吹散文轩一头青丝,顿时露出他鬓角里几根华发。

文轩仍是笑着。但这笑容配着那几根华发,简易看在眼里,心中猛地就是一阵揪疼,顿时觉得之前那回答仿佛都成了一种讽刺。

“面上还看不出来就好。”文轩指尖在鬓角一抹,将那些头发连白带黑的拨到耳后,口中却还带着一点乐观,“至少还能有十年时间。要是十年后再无进境,那才真的是要命了。”

任谁都听得出来,他这乐观底下其实压着的全都是担忧。

“何需十年?”简易忙道,“以师兄的资质,区区从筑基回到凝元而已,别说十年,就是五年、三年,都嫌长了!”

“你小子倒是敢说。”文轩不禁哭笑不得,“你忘了我之前从筑基爬到凝元花了多久吗?”

“那全是因为功法所碍。”简易将一张脸板得严严实实,别提有多认真,“要不是一直没寻得合适的功法,师兄你哪里会被耽搁到这个时候?”

这是事实,文轩点了点头。

可是这么多年都没有寻得的功法,眼下难道就很容易寻得了吗?最开始文轩决定那么孤注一掷,是对楚涟抱着一线希望,希望楚涟能够帮他一把的,但楚涟并没有回应他的乞求,一下子就使得他的前路变得迷茫起来。

这些话,文轩虽然并没有说出口,但他的目光实在很容易让人看懂。

面对文轩的担忧,简易却是眯着眼笑了。每当遇到自己有把握的地方,他便能摇身一变,褪去了那些稚嫩的惊慌与无措,浑身都散发出一种胸有成竹的气场,沉稳而有说服力,“师兄,昨晚你还晕迷的时候,楚真人要你醒来之后去找他。你先去与他谈过再说吧,该是有惊喜才对。”

文轩对此将信将疑。但既然师父大人有约,他只能赶紧将自己鼓捣好了,一身整洁地前去拜会。

跪在地上行礼之时,他心里还是惴惴不安的。

尤其楚涟在上座稳稳坐着,一条腿搁在另一条腿上翘起,要多居高临下就有多居高临下,看着文轩的目光中甚至还带着一丝鄙夷。

他就用这种鄙夷的目光,将文轩上下都打量了一番,确认他真的已经从那种乱七八糟的状态中稳定下来,而后才慢条斯理地开口道,“你知道吗,我一直都讨厌你。”

是的,面对好不容易从晕迷中醒来的徒弟,他第一句话就是这个。

文轩想笑却笑不出来,嘴里泛苦地道,“徒儿一直知道。”

楚涟又一声狞笑,“有无数次,我甚至想亲手杀了你。”

文轩一惊,手上也不由得一颤。他确实知道楚涟对他的感情一直不正面,却没想到居然已经负面到了这种程度。

“可是……”楚涟拖长了音,又加了一个转折。

文轩抬起头来,静心等着他这转折。

然而楚涟看着他这张脸,抬手重重拍了一下椅子的扶手,抬手又重重拍了一下那扶手,竟然怎样也无法将一句“可是你毕竟是我徒弟”说出口来。

于是这个转折就断在了那里,楚涟硬生生转了话题道,“你想要找到能让你继续走下去的功法?”

这句话真是问进了文轩的心坎里,他顿时双手一紧,一颗心也提了起来,呼吸都急促两分。文轩猛地将脑袋磕在地面上,做着无论失败多少次也不能放弃的尝试,“求师父成全。”

楚涟这次却没有断然拒绝,而是沉默了下来。

楚涟一直沉默了很久。

久到文轩忍不住又抬起了头来,只见楚涟不知何时将一块玉简拿在了手中,正爱惜至极地摩挲着。楚涟看着这玉简的神情充满眷念,就像是在看着自己故去的情人。

终于,楚涟缓缓开了口道,“昨日你晕迷时,这水云宗内,有许多弟子来为你求过情。就在这岱云峰山脚下,跪了约有半数。”

文轩稍一怔楞,心中顿时有暖意流过。

“你这小子,”楚涟抬眼望他,“在这里呆了这么些年,人望倒是不错。”

“不过以心换心而已。”文轩嘴角含笑,倒是答得十分真诚。

“你是不是以为你是个好人,是个大好人?”楚涟却轻轻冷哼两声,“你以为,你身上的这些人性,都是谁带给你的?”

这话文轩听不懂,不由得目楼茫然。

楚涟最后再将那玉简在手心中紧紧一握,而后抬手一抛,将那玉简抛到了文轩眼前。

文轩捡起,正准备一阅,却又听到了楚涟一句话。

“你可想清楚了。”楚涟靠在椅背上,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脑门,“一旦你看了这玉简,从今往后,你就不再是我的徒弟。”

文轩的动作顿时一顿,愕然地看着他,“师父要将我逐出师门吗?”

“名义上的东西都无所谓,我说的是实际上的。总之,如果你看了这玉简,我以后就再也不会管你了。”楚涟深陷在椅中,眼角眉梢间透出一丝疲惫,“我也再也管不了你了。”

文轩将愕然的视线落到那玉简上。那只是一块普通的玉简,模样十分常见,只是因为常年被人拿在指尖爱惜摩挲,显得十分光润。但楚涟既然说出这话,文轩就能知道,玉简里的内容一定是极不寻常的。

“……里面有些什么?”文轩问。

楚涟扯了扯嘴角,不告诉他。

于是文轩将那玉简翻来覆去看了半晌,许久也没有做出选择。楚涟不由得觉得好笑:他们师徒两个一直是那样的相处模式,照理文轩应该早就巴不得不要他这个师父了,结果这种时候居然还要犹豫这么久。

“师父,”在犹豫了这么许久之后,文轩忽然道,“我曾经,是怨过你的。”

“这不是正常的吗。”楚涟懒懒道。

文轩一个苦笑,“若说我在这世上有哪个唯一怨过的人,那就是你了。”

哦?这倒是有点令人意外了。楚涟抬眼望他,多了几分兴趣。

“我……是被你带回水云宗的。从小我就不知道谁是我的父母,只知道你是我的师父。”文轩的声音细小,语调缓慢。他是从小一直将水云宗当成家的人。师父楚涟,毫无疑问便代替了他心目中父亲的角色。

人的感情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。外人随便对自己好一点,便会感恩戴德。而越是在心中自以为亲近的人,就越是觉得对方应该理所当然对自己好一些,再好一些。一旦不那么好,便会心生怨怼。

他怨恨心中这个对他不管不顾的父亲,怨了许多年。至于其他人,不管再如何对他,都没有被他怨得这么深过。

而一旦斩断这层关系,便连怨恨的理由都没有了。

“师父,”文轩握了握手中玉简,自语道,“你之所以一直不让我再进一步,甚至想让我老死在筑基巅峰,其中缘由,就在这个里面吗?”

他将玉简收到袖中,对着楚涟磕了一个响头,又磕了一个响头,整整三个,作为对这个师父的告辞之礼。

而后他便起了身,转身离去。

“等等,”楚涟看着他这背影,忽然心中涌起一种奇怪的冲动,猛地将文轩又给叫住了,“趁你未看之前,我倒是可以再交代几句话。”

等到文轩站住了脚步,回头看过来,楚涟又觉得分明有满腹的事情想要交代,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。

思量半晌,他决定还是说说那件事。那件……嗯……终身大事。

“你与那姓简的小子,如今已经是何种关系?”

“简师弟?”文轩微微惊讶,“不就是……师兄弟的关系吗?”

楚涟冷冷一笑,心想你还瞒着我呢。你们连嘴都亲了,你还躺在他怀里不知道多高兴。就昨晚,在我眼皮底下做的好事,以为我会不知道吗?

“不过比旁的师兄弟要亲近一些罢了。”文轩看楚涟神色古怪,又补充道,“毕竟他如此真心待我,我总得回以真心才行。”

楚涟点了点头,暗道这还差不多,“你这小子我知道。既然已经看准了他,定是打算和他处一辈子的。”

按理说他是挺讨厌简易的,但是刚好他也讨厌文轩,因此也懒得多做干涉,只要他们两个以后过得好就好。

楚涟便以一种过来人的心态,语重心长地嘱咐道,“你们这条路,并不好走。两个男人,看似比一男一女容易相处,其实更容易起摩擦。往后如果遇到什么事情,相互之间别太争强好胜,能各退一步就各退一步,才容易走得更长久些。”

文轩站在原地怔楞片刻,半晌缓缓点了点头,“多谢师父告诫。”目光中却还透着两分茫然。

楚涟这才挥了挥手,让文轩离去。

待到文轩的身影彻底不见,他阖上了双眼,一瞬间竟像是卸下了重担,“笙歌,你看中的弟子,我越俎代庖这么久,也只能到此为止了。”

而文轩走到路上,便掏出那块玉简,边走边将神识沉了进去。

最先看到的,是楚涟一句寄语,浮在最面上,是一排有些潦草的大字:“如果继续走下去,你总有一天会发现,有人在你的体内留了某样东西,那是对你的保护,且对你影响极大,千万不要急着将它撬开。”

这句话实在古怪,读起来还有几分不通畅之感,似乎是最近才匆忙写就的。而且在写出这句话的时候,楚涟是充满迟疑的。

文轩目露困惑,还没来得起思索一二,这句寄语便消散成点点浮光,露出玉简真正的内容。一眼望去,这显然不再是楚涟的字迹了,至于具体何人,文轩也不清楚,似乎从未见过。这字体极其娟秀,却又带着一股有力的风骨。

等到将这内容静心一读,文轩双眸顿时程亮,握着玉简的手都忍不住抖了一抖。

文轩原本以为,这玉简中所记的,该是一些与自身有关的秘密,却没想到,这竟然直接是一套功法!

便是那踏破铁鞋无觅处的功法!

文轩的呼吸一下子都重了,忍不住加快脚步,想要快些冲回原本这个房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