无论楚涟如何不满,总之叶笙歌的收徒大计是定下了。随后他们一起将那天妖之角封印,便离开了这个小镇,只留下了两年后再来的约定。

春去秋来,哑女抱着怀中婴儿,一直默默等待着。

文轩静静看着她等待的身影,直到了她去世的那一天。他不确定其中究竟过了多久,但至少到那一天为止,他再没看过叶笙歌的身影。

雪地中,文轩缓缓睁开眼。

简易握了握他的手掌,“师兄。”

文轩没有马上回应,仿佛他的心神还在那幻境中沉浸。片刻后,他才渐渐回到现实之中,眨了眨那双眼,轻声叹了口气,“原来如此。”

他自然是不可能再看到叶笙歌的,因为叶笙歌早已陨落。就在五十年前,就在那两年之间。

这段幻境,让文轩明白了许多事情。

为何一个半妖之子最终却成为了水云宗的弟子,楚涟为何分明厌恶着他却还是收他为徒,他为何会在自己体内发现别人留下的神念,以及为何明明有着天妖的血脉却寻不到一点妖气,一切都在这段过去中得到了解答。

一切缘由的中心都是那一个人,叶笙歌。

文轩抿了抿嘴唇,感觉心中一阵钝痛。叶笙歌叶真人之名,他早已听闻多年,也曾为此人的陨落遗憾过,却还是头一次像这样,为此事而痛彻心扉。

他曾经一直以为那是个距离自己非常遥远的人,不曾想他们也曾经如此近过,不曾想他们竟险些有过师徒之缘。妖气的封印,功法的推演,全都是叶笙歌为他这个将收下的徒弟做的事情。

然而叶笙歌没能再度回到这个小镇。这份师徒之缘,始终只落得“险些”二字。

“原来如此啊。”文轩又叹了一句,仿佛要借这种反复的感叹带走心中的悲痛。

然后他从简易的肩头离开,站起了身。

“师兄,要回去了吗?”简易问他。

文轩点了点头。

简易看着他这副样子,难免有些担心,“已经可以了吗?”

文轩笑了笑,将目光投向那小镇的方向,“我之前之所以不想回去,唯一的原因,只是因为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们。”

每当想到自己体内留着那天妖的血,愧疚与负罪感总会压得他喘不过气。但他此前对那些镇民的情感,其实还远不止是那样而已。

愧疚之外,更让他无法释怀的,是母亲的死。

母亲最后究竟是死在了谁的手里?如果母亲真的是为了保护他而死,或者是因为那些镇民的迁怒而死,他又有资格去向那些人提及仇恨吗?这是个无解的问题。无论恨或不恨,都会令他受到道德的拷问。幸好,他并不需要真正面对这个问题,因为那钱老头口中所说的并不全是事实。

虽然那些镇民确实迁怒母亲,更憎恨文轩这个孽种,但这并不是母亲的死因。

叶笙歌有心收文轩为徒,临走前自然会考虑母子两人在那两年间的生活,曾给过母亲一笔钱财,也曾拜托过那些镇民放下仇恨善待他们。在那些镇民眼中,斩杀那天妖的两位修士就宛如天神一般,因此哪怕有百般不愿,也始终强忍着心头恨意,从未因为仇恨而做出过害人性命之事。

事实比文轩原本所以为的要单纯得多,也讽刺得多。

母亲的死因,其实是叶笙歌给的那笔钱财。这笔钱只有她与她的两个哥哥知道。那两名哥哥见财起意,起初还顾及着叶笙歌随时可能归来,蛰伏一段时间后实在忍不住了,便联手害死了她。

想到母亲最后的死状,文轩还觉得心口发冷。大多数人比他以为的更善良,但总有些人,比他所能想象的更恶毒百倍。这份恨意,总算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,不掺任何杂质。

“那两个人,”文轩问道,“后来怎样了?”

简易一下听出他问的是什么,当即耸了耸肩,“死了。”

文轩将目光移过来,看着简易脸上。

“这件事,你如果问镇子里的人,是一问便知的。”简易告诉他,“就在那之后不久,他们不知道是做贼心虚还是怎么的,抱着那笔钱跑进了山里,然后就不明不白的死在山里面了。”

“不明不白?”

“据说,”简易说了这两个字,停顿了一下,才继续道,“是女鬼索命。”

文轩当即勾起了嘴角,“若真是这样,就太好了。”

可是这么一来,文轩心中刚刚燃起的仇恨,却是无处落脚了。他不禁又是一声叹息,“却连个报仇的机会也不给我。”

“这说明她不想你把时间耗费在复仇这种事情上。”简易也起了身,站在文轩身旁,随文轩一起看向那个小镇,“师兄,你的母亲,一定希望你能活得更洒脱快活些。”

听到这句话,想到幻境中那个始终保护着自己的身影,文轩心中犹如一股暖流淌过。他抬起手,在简易身上轻轻拍了两下,“谢谢你了,简师弟。”

说完文轩便迈开了脚步,带着他一起往小镇的方向走去。

如今事实已经清楚,文轩对那些镇民也只剩下了单纯的愧疚。虽然依旧压得他喘不过气,却好歹知道了该如何面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