得知眼前便是传说中的小通界之主,文轩顿时拿出大礼相拜。可他妖兽之身,再大的礼也做得别扭。

“还是免礼吧。”小通界之主不由得笑了笑,“话说回来,当年笙歌险些收了你为徒,却可惜……虽然如此,有这层关系在里面,你若遇到什么麻烦,或许能来问一问我。”

说罢,他便转身离去。

此人没有实体,走起路来像烟一样。

随后文轩也离开这处墓地,自己寻了个无人的地方躲藏起来。就算知道此界中人对他无害,他也已经不再适应出现在别人的视野之中。每当有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,都会让他莫名惶恐。哪怕行路时,文轩也一直努力将自己藏在阴影之内。

当叶芹好不容易再寻到他时,便对他这习惯表示了极大的不满与困惑,“你莫非害怕见到阳光吗?”

文轩摇了摇头,心中不禁苦笑一声。

“好不容易来一趟,要我陪着你四处去逛逛吗?”叶芹又问他。

文轩却依旧只是摇头。

“妖兽先生,你好奇怪啊。”叶芹只得如此叹息。

文轩默默将爪子从阴影里探出去,伸到阳光下,静静适应了片刻,终于起身想要走出去,片刻之后却又回到了那片阴影,蜷缩起来蹲在那儿。

“你要在这里住几天,休息休息吗?我可以给你找个舒服一些的地方。”叶芹说完等了片刻,见文轩依旧不答,继续问道,“还是你想回去了?”

这问题却让文轩也茫然了一下。此时此刻,文轩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。

他该回去吗?回到简易身旁?是啊,应该回去的,他都已经离开了这么久,简易一定已经开始担心,说不定会一直找他。

可是啊……文轩再次从阴影里探出身体,试图在阳光下多待上一会,最后却终究还是退回到了阴影之中……现在的他,真的还应该再回去简易身边吗?如果回去,一切都会回到原点。他想要努力再站到阳光之下,简易却不会同意。

如果不回去,他又能去哪?

文轩犹豫很久,而后又在地上写字,道出了方才见到小通界之主一事。

“师父真的那么说过?那你可得把握住这个机会了,师父很少说这样的话的。”叶芹欣喜道,“快快,把你遇到的麻烦都告诉他,他一定能帮你的。”

说罢,她便当仁不让地在前引路,将文轩一路领入界主的住处。

文轩本以为之前所见只是界主出游的神念,在这住处里能应该能见到他的本体。然而出乎意料的是,哪怕是在这住处之内,他所看到的,也依旧只是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而已。

叶芹将文轩留在这里,临去之前却又附在界主耳边说了几句话。

待她走后,界主看着文轩道,“我这个徒儿,很担心你。她观你举止,知道你与寻常妖兽不同,心中必有阴霾。”

文轩低下头来,自嘲道:果真连这个小姑娘都看得出来。

“可愿与我一说?”界主问。

文轩不知从何处说起,想了许久,从身上掏出来一样东西。那是一粒冰珠,前身却是简易那能让他看到幻境的玉珠。玉珠一经使用便会化为齑粉,而后文轩将齑粉收集,凝结成了这一颗冰珠。

简易知道他这举动,只当他要将幻境中所见画面铭刻于心,并未阻拦。

“这是……”如今小通界之主一见这冰珠,神色微变。

片刻之后,小通界之主笑了一声,“真想不到,此物上所泛出的气息,竟让我觉得有几分熟悉。你从哪里找来这个东西的?”

闻言,文轩也十分意外。但他记得简易险些杀死叶芹一事,害怕眼前之人会找简易算账,一个字也不愿回答。

其实简易与这小通界之主并没有半点关系。让他熟悉的,是简易背后的力量。

界主见文轩不答,也不强求,凭空将那颗冰珠摄入手中,把玩片刻,便发现了其中所藏的那些齑粉。他隔着冰层,用神念触碰那些齑粉,轻咦了一声,“这玉粉中曾记有幻象。”

“这玉中景象,便是你心中阴霾?”随后他问文轩,“我能否一观?”

文轩犹豫了片刻,点了点头。

其实这冰珠早已不是原本玉珠,就连那些齑粉,也并未被文轩收集齐全。通过这冰珠,本该什么也看不到。但界主并非常人,只凭一点玉粉,竟也能还原出当初文轩所见的所有画面。

越看,界主越将眉头皱起。全部看完后,界主叹出一口气,“原来如此。竟能映出另一条路上会发生的事情,真是一门奇术。”

再一追根溯源,界主却又发现,那玉中景象竟然还并不是全部,其中有着被人为剪切的部分。他将这个发现告诉了文轩,并询问文轩是否需要将那些被剪切的部分还原。

文轩点了点头,在地上写出“拜托”二字。

界主便将玉粉中所藏画面一点点地抽离出来,再一点点地还原其本来的面貌。一个光团在他手中冉冉升起,又逐渐凝实。而后他将光团抛向文轩。

文轩合上双眼,任由光团映入脑海。

那玉中景象,曾经令他痛不欲生。当初他怎样也不会想到,自己竟然会还来再看一次。

上次所看到的那些画面,这次依旧在那儿等着,再一次刺得他遍体鳞伤。

但这一次有一个不同。在一切发生之前,又多了一段画面。那是文轩当初未曾看到过的,被简易特地瞒去的,一切真正的起因。

一切的中心,是掌门纪子昂。

当初文轩也曾困惑过,分明全水云宗的人都在疯了一样追杀着他,为何独独不见纪子昂的身影?但这等事情,在那些伤人的画面之下,在简易紧贴着他身体的不断劝慰下,终究没能让文轩去追根寻底。

如今文轩终于知道了真相。

在那个没有简易的世界里面,文轩未曾识破过纪子昂那不怀好意的目的,一直修炼着纪子昂所提供的功法。终于,纪子昂觉得时机已到,想要以文轩为柱,成就自己的元婴。然后……

简易曾经说过,文轩破坏了纪子昂的计划,并没有让纪子昂得逞。可是简易从未让文轩知道,他之所以能破坏纪子昂的计划,是因为当时文轩体内的妖气感觉到危险,猛地从他体内爆发而出,让他趁着这纪子昂最无防备的时刻,直接将纪子昂毙于手下!

然后才有张笑晴的那声尖叫,然后才有水云宗众人对他疯狂的敌意。那时没有简易将魔头引去青羽门一事,纪子昂准备万全,顺利将整个水云宗都安全转移到了中盛洲,正是最受弟子们爱戴的时刻。文轩却在那个时候杀死了纪子昂,欺师灭祖,为世人所不容。

是啊,根本就不全是因为文轩的妖兽血脉。若只有妖兽血脉,就算为大多数人所不容,也绝不会真的连一个愿意接受他的人都没有。

但话说回来,就算他杀死了纪子昂,如果不是当时萦绕在他身遭的那些妖气,也总有人会愿意听他一句解释,总有人会发现是纪子昂心怀鬼胎在先,总有人能理解文轩的举动。

无论是妖兽血脉,还是杀死纪子昂的事实,如果仅仅只有其中之一,都不足以让所有人与文轩为敌,都或许会有着一线转机。但当时的情况,是两者合一。哪怕文轩并没有做错什么,在那种情况下,也百口莫辩。

这才是一切的真相。

文轩趴伏在地,半晌没有反应。许久之后,他才终于有了动静。他笑了一声,那声音却比哭还难听。

或许在简易的眼中,这个真相并不重要,毕竟无论如何,那些人对文轩的伤害都是实实在在的。但如果简易真的是这么想的,又为何要特地将这个缘由瞒去?这一事实已经证明,简易很清楚这会对文轩的判断产生多大的影响。

在这一瞬间,文轩几乎心如死灰。到最后,就连他的简师弟,也欺瞒了他。

界主在上方静静地看着他,等着他自己缓过劲来。

终于,文轩从地上起身,又磕了一个头,来感激他让自己得知了真相。

“界主大人,”文轩在地上写道,“事到如今,我唯有一事相求。”

“你说。”

“我这一生,自认无愧于心,走到这里回首望去,却全是荒诞可笑。”文轩便继续在地上写道,“我愿与此前种种道别,只希望能剔除体内妖血,重新作为一个人类而活。”

小通界之主沉默片刻,深深看了他一眼,“你这是想要转世重修?”

“除此之外,可还有别的办法,能让我剔除体内妖血?”

“并无。”

文轩惨笑一声,不再多言,只又磕了一个头。

“若你执意转世重修,我可为你护持,保你神魂无恙,亦能为你安排来世接引之人,将你再次引入道途。”小通界之主道,“但与此前种种道别……说来容易,你可真的想好了?”

若说现在还有什么能阻止文轩这个念头的,便只有他体内那尚未解决的同心蛊了。他便又将此事一说,询问能否帮他先将这同心蛊去除。

“如果只是这点,你不需要担心。”小通界之主道,“此界与外界并不相通。如果你在此界兵解,就算有同心蛊相连,也影响不到外界之人。”

如此,还有什么可不舍的呢?

小通界之主却又递给他一个圆盘,让他再回去多考虑考虑,“转世重修之事,事关重大,没有丝毫后悔的余地。此物能映出你的心灵,你拿着它,等到能真正斩断心中所有的时候,再来找我吧。”

文轩道了谢,拿着圆盘离开,又被等在外面的叶芹带入了客房。

说是客房,因为文轩的妖兽之身,其实只是一个更干净明亮些的洞穴。

待叶芹离去之后,文轩将那圆盘放在地上,缓缓让自己的心神浸入。很快,他就到了圆盘的内部,看到了蹲在其中的另一个自己。

这被圆盘所化出的文轩,仍是一个人形。这是当然的,因为在文轩的心中,他自己始终都该是这么一个人类的模样。

文轩走过去,看到这另一个自己身上盘绕着的许多锁链,那便是他此生所有的牵绊。只有斩断这些牵绊,他才能证明自己真的已经做好了和一切道别的准备,才能转世重修,来世重做一个人类。

他伸出手,碰到第一根锁链。

他看到了自己的幼年。那时楚涟还在水云宗内,丢给他一本功法,却根本懒得管他,只任他自生自灭,自己琢磨该如何修行。幸而宗门内还有三位金丹长辈,只要文轩捧着功法去问,便都会认真给他指点,甚至比对自家的徒儿还要耐心几分。这是文轩内心最初的温暖,养出了是他对水云宗最初的归属之感。

然而事到如今,纪子昂恶态尽显,其他两位长老也早已与他没了那份亲近。至于师父楚涟,更是自那以后便再也没有过音信。

这么第一条锁链,便就这么应声而断,连一点痕迹也没留下。

文轩又碰到了第二条锁链。

张笑晴入门时,乖乖巧巧唤了第一声师兄,叫得文轩十分高兴,咬咬牙便将自己好不容易寻来的法器送了过去。之后张笑晴便对他异常亲近,哪怕那柄文轩所送的法器之后根本上不得台面,也一直被张笑晴珍藏着。至于骆轻泉入门时,其实也乖巧得很,师兄二字叫得最是清脆响亮,恭敬无比。随着之后骆轻泉打遍水云宗无敌手,却独独败在文轩手中,这小子才逐渐执拗起来,每每红着眼眶高喊着自己一定能赢,绝不服输。文轩一直对这个师弟有些头疼,但打心底里,其实也是亲近的。到了石不悔,因为入门太晚,加之性格木讷,与文轩的交谈并不太多,没前面两个那么熟络,却也是文轩极照顾的一个师弟。